5月 26, 2007

三十歲的春天(another end)

  以前還在讀大學的時候,騎腳踏車常常碰到一個麻煩:如果把視線放遠,那我可以看到天空,可以看到很多樹,可以看到路的盡頭,非常舒服自在,但是我會看不見身旁擦身而過對我微笑招呼的一張張熟悉的臉。一旦我把注意力放回即將和我打招呼的同學時,天空就不見了。
  曾經看過一份研究,人在高速行進時,能觀測的東西就會變少,視野被限制住,逼迫你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其中一部分上。
  所以當我徐徐踏步,在這個我應該要很熟悉的校園時,看到了許多從前沒有發現的事物。我停下來,視線水平微微偏下,天空的雲還在飄著,配著淡藍色的背景,左前方的亞歷山大椰子樹,竟然有隻松鼠沿著樹幹一路衝下來,跳上另一棵南洋杉去了,地上有一點一點圓圓的陽光殘留,一路爬到我身上,是身後的榕樹吧?光點在地面揚晃,晃得我頭昏,忍不住閉起眼。
  再睜開眼,一切都變了,天空的藍色被迅速抽乾,露出一大片灰,氣溫迅速下降,我的夏天,十年前的夏天被偷走了。
  「以上,發生在我們見面的前一瞬間。」我把這件奇異的事告訴阿容,十年來我最頻繁接觸的異性,之前大約每個月會說上一句話。
  中午從雲林搭了一班火車,到台灣大學時已經接近傍晚,遇見她之前,我遭遇了一個關於十年前夏天的幻覺。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使用「約會」這個詞來詮釋自己的活動。
  「你知道,那個夏天是十年前的?」阿容站在我面前,重新看著我:「為什麼?」
  她微笑的時候,眼皮會微微下移,就像睡眼惺忪地坐在麥當勞啜飲著那杯早餐附的熱咖啡,那種笑,好像身旁還瀰漫著鬆餅和楓糖的鮮甜氣味,總是讓我得到一種平靜,好像「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前的前一天」之間唯一的聯繫。
  我看著她,忍不住嘴角開始上揚:「我看到了,共同教室還在那個地方,就像它最後還完整的那個樣子。」
  「啊,共同教室啊,一二年級的時候,有好多課在那裡上。現在的學弟妹應該都難以想像吧。」
  「是啊,一二年級的時候。」我有點驚訝,當我望向那片原來被叫作「共同教室」的小水域時,還能保持著微笑,這是第一次。

  「鳴月湖」是怎麼形成的?這可能是近百年校史中最傳奇的一段了。2008 年 4 月的「黑夜事件」,唯一一顆在台大校園內引爆的炸彈(目前仍然無法確定主其事者,可能是共軍、美軍、日軍任一方),炸毀了當時共同教室區域的建築,並且留下了一個相當深的彈坑,後來地下水湧出,形成一片湖泊。……經過幾年的建築重新規劃,校方仍決定留下這座湖泊的部份區域,並且命名為「鳴月湖」。
──摘自網路討論,作者為 wikigirl


  阿容走向湖邊,我跟在後面輕輕踏步,學著她微微踮著腳掌的走路方式。
  一群麻雀橫越湖中央,就這樣飛了過去,她望過去,說:
  「一年過去一年,台北市的綠化做得越來越好,感覺上很多生物冒出來了。」
  「未來有可能比過去好嗎?」我看著從身旁往兩邊延伸出去的異常茂密的柳樹群,正迎風擺動,在水面上撥出陣陣紋路。
  「未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可以比過去更好。」
  「我一直以為,這輩子可能已經到此為止,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好像都停在同一個點了。」
  「停在涵兒身上嗎?」她面對著湖。
  「對不起,那個晚上之後,我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好像被一層玻璃封住,靜止不動。十年來涵兒漸漸長大的過程,是唯一能告訴我『時間還在流動』的事物。」我嚥下口水,「所以,只有看著她吃飯、睡覺、上學、笑鬧、哭泣,才能讓我覺得自己還算是有一點點價值,感覺自己真正活著。」
  「可是,有一天她會成年,有一天她會離開,你的世界呢?」
  我不知道。
  最極端的狀況,我彷彿依稀看見:我站著低著頭,手上一把鮮血淋漓的切菜刀,涵兒跪坐在旁哭泣,左手象徵性地拉著我的衣袖,卻沒辦法把視線放到地上那一具已經冷卻的男體。
  我把刀微微提起,往下甩丟,「啪滋」,短時間在空中轉了一圈後卡進肋骨,濺起兩三滴血打上地面的磁磚,「啪啪」,很細微的聲響,如果旁邊沒有一個持續一個小時還沒斷絕的一次微弱哭號,我一定會聽到。
  我想我是頭昏了,我應該到樓下的便利商店透透氣,喝些什麼無糖綠茶之類的,狠狠灌它一口,然後發出一聲「啊」的喘息,面對美好的夕陽和微風。我抓了件風衣,蓋住全身的血跡,就像平常一樣,出門前一定要問一句:
  「我出去了,有什麼要順便買下來的?沒有的話,拜拜。」然後在結帳的時候多帶了一把水果刀,出商店門口時剛好被淹回來的理智和悔恨感殺掉。
  會不會今天來到台北,我就是在期待另一個可以改變未來的契機?如果我精於算計,看穿了一個十年以上的單身女子一次不尋常的邀約,其背後的意義。而且又夠自作多情,可以在她面前做出引發母性的示弱?
  「哇……,我從前……真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她有一天會離開我。」我看著那群剛剛離開湖面飛向天際的麻雀,在水中的倒影,越來越不清楚,除了因為水波紋路和天色漸暗的緣故,可能還跟我的眼睛越來越覺得濕濕熱熱有關,「我覺得好累,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我每次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希望自己不要永遠活在恐懼中,但是,我還是一直在害怕,越來越害怕。握著一杯開水,坐著乾瞪窗外,就這樣把時間耗完,天亮了,卻連一杯水也喝不完。每個日出都好像差點要殺掉自己的憂鬱,然後拖過一天,日落之後我會感覺好一點,給自己倒杯水,重新坐下。」
  「你……。」
  「對,我的確想過這件事。」我閉起眼睛仰起頭,其實沒什麼好哭的對不對?而眼淚已經流到下巴了,「我一直騙自己,只要把生活過得像是無限循環、永不終結,那事情就不會改變。過去的事我不敢想,未來對我來說也是可怕到極點,除了停著我還能怎麼做?」
  一個溫軟的身體環繞上來,我的背脊從上到下完全麻掉了。
  「我跟你說一句很神奇的話,請你仔細聽。」阿容的左手臂包覆著我一蹋糊塗的臉,手掌撫著後腦杓輕柔上下。
  「什……什麼話?」我禁不住地喘息,心臟接近停止。
  「你‧真‧的‧很‧不‧錯,你聽到了嗎?我不自覺喜‧歡‧上‧你,你聽到了嗎?你對我真‧的‧很‧重‧要,你了解嗎?」
  啊……我已經咬住牙關:「天啊,好久,已經好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了。」
  讓我靜靜享受這幾句話,好嗎?我已經忘了被肯定、被需要的感覺了,太久太久……。
  那天晚上的舟山路,我只記得蛙鳴如春雷,那是一個叫做「驚蟄」的日子。
  我在想,如果故事能像這樣結局的話,該有多好,甚至我還可以為了滿足自己的沙豬意淫,假設阿容向我坦白:十年前那一場事件發生的時候,她不幸待在城中區,被亂民(或亂軍)強暴了,而我當初拜託她在我畢業前照顧涵兒的請託,其實是把她從自殺邊緣慢慢拉回來,因此她才能慢慢恢復過來,而這幾年,我一直是她活下去的重要支柱……。
  拜託!我難道是自私到不關心別人只需要別人來撫平我的傷口,要不然就是拿一個認識多年的同校(其實是同一個學院)的女同學來自慰嗎?
  其實那天晚上的情形是這樣的:因為天候不佳,所以天黑得特別快,我們在度過幾個「敘舊」和「若有似無碰觸到一些生命的敏感」和「國家社會人生夢想的各抒己見」的話題之後,離開台大校園。
  到校門口前,看到許多燈光底下的杜鵑花,那種鮮白嫩紅不自然的妖異色彩,讓我們都讚嘆不已。我是真的很高興,因為從以前開始,阿容就是惟一一個能夠跟我欣賞到同樣美景的人。
  之後我們沿著羅斯福路走下去,到台電大樓站旁的摩斯漢堡用餐。吃飯的時候,我設法避開每一個或許是我自作多情的示好訊號,提醒自己不要沉浸在幻想當中,但我還是忍不住呆呆看著,因為她笑的樣子實在是可以直接殺掉我,只要一句話,我就會撐不下去了。
  捷運軌道旁的長椅上,我們坐著。
  「所以呢?」她說話了。
  「什麼事?」我不敢看,她的睫毛很翹,她翹著二郎腿。
  「你有考慮過跟另一個異性生活下去嗎?已經超過三十歲之後。」喔喔。
  「妳是說『和妳一起』嗎?」
  「呃……是啊。」嘶……。
  「這是愛嗎?」我愛妳嗎?
  「嗯……或許可以換另一個說法,」她的手指肉肉的,不過很好看,「我的意思是,既然都是如此一路辛苦過來的,那就感受對方的體溫一起走下去吧,要不要?」
  「我能了解妳嗎?」妳能了解我嗎?
  「你還記得我說過嗎?未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可以比過去更好。」
  我沒有在看她,但我知道她正在看自己的手掌。
  「如何,你想要試試看嗎?」
  我說:「好啊。」
  一陣帶有隧道潮濕氣息的強風吹上我的臉,她的髮綹飄揚起來,列車進站了。
  我知道站在對面的便利商店店員愣住了半秒鐘,因為我手上的鮮血多到滴在結帳台上了。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一瓶綠茶和一把刀,到底多少錢?」
  「一、一百五十塊。」
  我掏出 iCASH 的樣子嚇壞他了,可憐的小孩。
  我走出自動門,一陣熱風襲上臉,抬頭瞇眼,天空的雲還在飄著,配著淡藍色的背景。
  二十年前的夏天回來了,我卻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一點也沒。

說個故事給妳聽

  我是一個喜歡說故事的人,也喜歡聽故事。
  沒有任何一個人所說出來的東西不是故事,或多或少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有些是體驗、有些是妄念。但值得一提的是有個共同特性:只要它們一鑽出腦殼後,就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一如往常,今天晚上我仍告訴涵兒一個故事,這次是關於某個人被一面目不清之惡魔威脅、折磨的故事。
  她問我除了「所以當你未來有一天發現周圍空氣突然變灰的時候一定要找人幫忙」以外,那位主角最後是如何戰勝惡魔,找回「對過去的回憶」與「對未來的希望」的?
  我開始對說出這樣一個現實中自己某不幸遭遇之隱喻感到後悔……,不,或許我早就想如此做了。來吧?
  「這個故事的結局有三個:第一個是我後來過馬路時腦中胡謅的,最短,也最完整;第二個是半真半假,但現在組織好的只有一半,也有點偏離故事主題;第三個是完全真實的解答,也可能是最長、最無趣甚至最離題的,最糟的是,我現在還想不出來。
  「所以,妳想要聽哪一種?」
  「當然是三個都要!」啊,真是貪心。
  於是我說了第一個結局。
  「就這樣?」她好像有點失望。
  「沒錯,就是這樣。他打贏了啊,這是個 happy ending。」
  「這樣也叫贏喔?」
  「是啊,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傷害得了他了。」
  「……。」
  「……。」
  「繼續講下一個吧。」
  「好。」
  「這個結局有開始而沒結束,而且這是個跟涵兒有關的故事喔,可惜我還沒把它完結。還有,聽的時候請把剛剛所有說的東西都忘掉,因為它是個離題的小頑皮,最喜歡帶人迷路了。」
  「快說吧。」
  「好,那就開始吧:
  山上的泥土終年潮濕,我們坐在上面。一群嬌生慣養的大學生,有人扭扭捏捏動來動去,有人受不了弄髒褲子乾脆站著。
  好像靈魂出竅一般,我蹲在較遠處,看著這群人,也看著自己,嘆了一口氣……

5月 08, 2007

Spargana

 
玻片

  當時,我如夢遊般游移在此棟建築物的各樓層之間,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對超級巨大的載玻片蓋玻片給整個夾了起來。
  是啊,你可以在這玻片裡自由移動,閉著眼上浮、上浮,接著,砰,你的臉就會整個撞上天窗。
  轉啊轉啊轉,這是個解脫的夜?
  直到我再一次挑戰失敗,昏睡在落地窗邊的椅子上,醒來時看到窗外的藍天和浮動的雲朵,呆了,真美。
  過了一會兒羞辱感才姍姍來遲:「啊,我終究還是把這個夜晚浪費完了。」
  天空的外面是否有另一對眼睛注視著這裡,觀察這副巨大玻片裡的芸芸眾生。他當初是如何製造這片標本的呢?
  一樓是你一年級時開始探索的初始區域;不久之後你會知道,二樓有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自習室以及師生交誼廳;二年級起,你住進了三樓,以及另一頭的寄蟲實驗室;四樓是生化實驗室,你看到了離你最近的一個 P3 標誌;五樓則有免疫所、毒理所,還有夜裡戰戰兢兢走過西側那條不甚潔淨的小走道。
  喀,蓋玻片放下來,掩埋了一切個人歷史,從此沒有人再去關心你的過去,以及那些潛藏在各樓層的娘娘腔情感,你能展現的,只有那最後一刻。
  我,原是個無父無母之蟲,一隻在分類學上不具任何地位的,孤蟲。

孤蟲

  找不到任何與既存成蟲類似的特徵--守時、積極、樂觀、完美的時間管理與人生--那些生活爛糟到不行的你所無法奢望之物。
  他們已經對你失望了,所以在你長大之前就急急把檢體丟棄。
  Mansoni 先生那輕蔑的笑容難以忍受,他卻是第一個認可你存在的人,只是,他對你的尊重與期待不會比後來的人還要多任何一些,甚至以烙印上自己名字的方式意圖豢養你,要你作為他未來數千年科學史上的禁臠。
  被命定之後果真命運就從此確定?
  偶然下聽聞,曾有一群同胞,在經歷了極為痛苦的蛻變過程之後,無懼於探索極限的背後那事物的他們,終於打破了某些既定常識的限制。
  長久的刺激使他們的全身外表變得破碎畸裂,流瀉而出的恨意轉為無窮無盡的生命力。他們自稱為「地獄體」。

地獄體

  並非循著正常演化途徑出身,靠自身的努力及命不該絕的好運將力量攫入手中的他們,完全不在乎任何關於「生態平衡」的潛規則,一出手便是玉石俱焚要將所有資源一次耗光,爆開所有眼前的阻礙。
  一個接著一個被放倒的受害者橫七豎八躺在時間軸上,全身冰冷,不可復生。
  於是,一旁冷眼鄙視的人們開始震動了。
  只要他們存在的地方,就會活生生在那個空間召喚出一個小地獄。
  Mansoni 的孤蟲?那只能拿來形容原先被挑出丟在鐵盤上蠕動乾涸的卑賤小蟲。現在他們已從受虐兒搖身一變成為無所畏懼的殘忍青少年,不能再用過去的框框來定義了。
  Proliferum(無盡暴增)的孤蟲,這就是人們對於地獄體的稱呼,一個像是為之歌頌立傳的名字。
  就算如此又如何呢?一個從不顧慮自身族群存續的精英暗殺集團,缺乏穩定成熟的生活史,只能在生命消逝之前與敵同歸於盡,註定要在這生物演化的滾滾洪流中,出現轉瞬覆滅。
  只是在普通孤蟲的族群中,仍流傳著這麼一則關於超越與燃燒的傳說,一個脫離卑賤的可能。
  我甚至想像他們是否在蛻變完成的瞬間,會如電影畫面上的人一般面目猙獰,張嘴大叫:
  「THIS IS SPARGANA!」
  即使如此,看到那些可以順利長為成蟲的近親們,終究還是會有身為孤蟲的那麼一絲絲落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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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iferative sparganosis, caused by S. proliferum, begins with a subcutaneous tumor in the thigh, shoulder, or neck, and eventually spreads to other parts of the skin, the muscles, and the internal organs, such as the lungs, abdomen, and brain. Nodules may open because of ulceration or scarification. Infection progresses over 5 to 25 years, and is fatal in all reported ca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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