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看過一份研究,人在高速行進時,能觀測的東西就會變少,視野被限制住,逼迫你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其中一部分上。
所以當我徐徐踏步,在這個我應該要很熟悉的校園時,看到了許多從前沒有發現的事物。我停下來,視線水平微微偏下,天空的雲還在飄著,配著淡藍色的背景,左前方的亞歷山大椰子樹,竟然有隻松鼠沿著樹幹一路衝下來,跳上另一棵南洋杉去了,地上有一點一點圓圓的陽光殘留,一路爬到我身上,是身後的榕樹吧?光點在地面揚晃,晃得我頭昏,忍不住閉起眼。
再睜開眼,一切都變了,天空的藍色被迅速抽乾,露出一大片灰,氣溫迅速下降,我的夏天,十年前的夏天被偷走了。
「以上,發生在我們見面的前一瞬間。」我把這件奇異的事告訴阿容,十年來我最頻繁接觸的異性,之前大約每個月會說上一句話。
中午從雲林搭了一班火車,到台灣大學時已經接近傍晚,遇見她之前,我遭遇了一個關於十年前夏天的幻覺。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使用「約會」這個詞來詮釋自己的活動。
「你知道,那個夏天是十年前的?」阿容站在我面前,重新看著我:「為什麼?」
她微笑的時候,眼皮會微微下移,就像睡眼惺忪地坐在麥當勞啜飲著那杯早餐附的熱咖啡,那種笑,好像身旁還瀰漫著鬆餅和楓糖的鮮甜氣味,總是讓我得到一種平靜,好像「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前的前一天」之間唯一的聯繫。
我看著她,忍不住嘴角開始上揚:「我看到了,共同教室還在那個地方,就像它最後還完整的那個樣子。」
「啊,共同教室啊,一二年級的時候,有好多課在那裡上。現在的學弟妹應該都難以想像吧。」
「是啊,一二年級的時候。」我有點驚訝,當我望向那片原來被叫作「共同教室」的小水域時,還能保持著微笑,這是第一次。
「鳴月湖」是怎麼形成的?這可能是近百年校史中最傳奇的一段了。2008 年 4 月的「黑夜事件」,唯一一顆在台大校園內引爆的炸彈(目前仍然無法確定主其事者,可能是共軍、美軍、日軍任一方),炸毀了當時共同教室區域的建築,並且留下了一個相當深的彈坑,後來地下水湧出,形成一片湖泊。……經過幾年的建築重新規劃,校方仍決定留下這座湖泊的部份區域,並且命名為「鳴月湖」。──摘自網路討論,作者為 wikigirl
阿容走向湖邊,我跟在後面輕輕踏步,學著她微微踮著腳掌的走路方式。
一群麻雀橫越湖中央,就這樣飛了過去,她望過去,說:
「一年過去一年,台北市的綠化做得越來越好,感覺上很多生物冒出來了。」
「未來有可能比過去好嗎?」我看著從身旁往兩邊延伸出去的異常茂密的柳樹群,正迎風擺動,在水面上撥出陣陣紋路。
「未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可以比過去更好。」
「我一直以為,這輩子可能已經到此為止,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好像都停在同一個點了。」
「停在涵兒身上嗎?」她面對著湖。
「對不起,那個晚上之後,我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好像被一層玻璃封住,靜止不動。十年來涵兒漸漸長大的過程,是唯一能告訴我『時間還在流動』的事物。」我嚥下口水,「所以,只有看著她吃飯、睡覺、上學、笑鬧、哭泣,才能讓我覺得自己還算是有一點點價值,感覺自己真正活著。」
「可是,有一天她會成年,有一天她會離開,你的世界呢?」
我不知道。
最極端的狀況,我彷彿依稀看見:我站著低著頭,手上一把鮮血淋漓的切菜刀,涵兒跪坐在旁哭泣,左手象徵性地拉著我的衣袖,卻沒辦法把視線放到地上那一具已經冷卻的男體。
我把刀微微提起,往下甩丟,「啪滋」,短時間在空中轉了一圈後卡進肋骨,濺起兩三滴血打上地面的磁磚,「啪啪」,很細微的聲響,如果旁邊沒有一個持續一個小時還沒斷絕的一次微弱哭號,我一定會聽到。
我想我是頭昏了,我應該到樓下的便利商店透透氣,喝些什麼無糖綠茶之類的,狠狠灌它一口,然後發出一聲「啊」的喘息,面對美好的夕陽和微風。我抓了件風衣,蓋住全身的血跡,就像平常一樣,出門前一定要問一句:
「我出去了,有什麼要順便買下來的?沒有的話,拜拜。」然後在結帳的時候多帶了一把水果刀,出商店門口時剛好被淹回來的理智和悔恨感殺掉。
會不會今天來到台北,我就是在期待另一個可以改變未來的契機?如果我精於算計,看穿了一個十年以上的單身女子一次不尋常的邀約,其背後的意義。而且又夠自作多情,可以在她面前做出引發母性的示弱?
「哇……,我從前……真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她有一天會離開我。」我看著那群剛剛離開湖面飛向天際的麻雀,在水中的倒影,越來越不清楚,除了因為水波紋路和天色漸暗的緣故,可能還跟我的眼睛越來越覺得濕濕熱熱有關,「我覺得好累,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我每次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希望自己不要永遠活在恐懼中,但是,我還是一直在害怕,越來越害怕。握著一杯開水,坐著乾瞪窗外,就這樣把時間耗完,天亮了,卻連一杯水也喝不完。每個日出都好像差點要殺掉自己的憂鬱,然後拖過一天,日落之後我會感覺好一點,給自己倒杯水,重新坐下。」
「你……。」
「對,我的確想過這件事。」我閉起眼睛仰起頭,其實沒什麼好哭的對不對?而眼淚已經流到下巴了,「我一直騙自己,只要把生活過得像是無限循環、永不終結,那事情就不會改變。過去的事我不敢想,未來對我來說也是可怕到極點,除了停著我還能怎麼做?」
一個溫軟的身體環繞上來,我的背脊從上到下完全麻掉了。
「我跟你說一句很神奇的話,請你仔細聽。」阿容的左手臂包覆著我一蹋糊塗的臉,手掌撫著後腦杓輕柔上下。
「什……什麼話?」我禁不住地喘息,心臟接近停止。
「你‧真‧的‧很‧不‧錯,你聽到了嗎?我不自覺喜‧歡‧上‧你,你聽到了嗎?你對我真‧的‧很‧重‧要,你了解嗎?」
啊……我已經咬住牙關:「天啊,好久,已經好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了。」
讓我靜靜享受這幾句話,好嗎?我已經忘了被肯定、被需要的感覺了,太久太久……。
那天晚上的舟山路,我只記得蛙鳴如春雷,那是一個叫做「驚蟄」的日子。
我在想,如果故事能像這樣結局的話,該有多好,甚至我還可以為了滿足自己的沙豬意淫,假設阿容向我坦白:十年前那一場事件發生的時候,她不幸待在城中區,被亂民(或亂軍)強暴了,而我當初拜託她在我畢業前照顧涵兒的請託,其實是把她從自殺邊緣慢慢拉回來,因此她才能慢慢恢復過來,而這幾年,我一直是她活下去的重要支柱……。
拜託!我難道是自私到不關心別人只需要別人來撫平我的傷口,要不然就是拿一個認識多年的同校(其實是同一個學院)的女同學來自慰嗎?
其實那天晚上的情形是這樣的:因為天候不佳,所以天黑得特別快,我們在度過幾個「敘舊」和「若有似無碰觸到一些生命的敏感」和「國家社會人生夢想的各抒己見」的話題之後,離開台大校園。
到校門口前,看到許多燈光底下的杜鵑花,那種鮮白嫩紅不自然的妖異色彩,讓我們都讚嘆不已。我是真的很高興,因為從以前開始,阿容就是惟一一個能夠跟我欣賞到同樣美景的人。
之後我們沿著羅斯福路走下去,到台電大樓站旁的摩斯漢堡用餐。吃飯的時候,我設法避開每一個或許是我自作多情的示好訊號,提醒自己不要沉浸在幻想當中,但我還是忍不住呆呆看著,因為她笑的樣子實在是可以直接殺掉我,只要一句話,我就會撐不下去了。
捷運軌道旁的長椅上,我們坐著。
「所以呢?」她說話了。
「什麼事?」我不敢看,她的睫毛很翹,她翹著二郎腿。
「你有考慮過跟另一個異性生活下去嗎?已經超過三十歲之後。」喔喔。
「妳是說『和妳一起』嗎?」
「呃……是啊。」嘶……。
「這是愛嗎?」我愛妳嗎?
「嗯……或許可以換另一個說法,」她的手指肉肉的,不過很好看,「我的意思是,既然都是如此一路辛苦過來的,那就感受對方的體溫一起走下去吧,要不要?」
「我能了解妳嗎?」妳能了解我嗎?
「你還記得我說過嗎?未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可以比過去更好。」
我沒有在看她,但我知道她正在看自己的手掌。
「如何,你想要試試看嗎?」
我說:「好啊。」
一陣帶有隧道潮濕氣息的強風吹上我的臉,她的髮綹飄揚起來,列車進站了。
我知道站在對面的便利商店店員愣住了半秒鐘,因為我手上的鮮血多到滴在結帳台上了。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一瓶綠茶和一把刀,到底多少錢?」
「一、一百五十塊。」
我掏出 iCASH 的樣子嚇壞他了,可憐的小孩。
我走出自動門,一陣熱風襲上臉,抬頭瞇眼,天空的雲還在飄著,配著淡藍色的背景。
二十年前的夏天回來了,我卻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一點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