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28, 2011

雨男

那是一個微積分課的下午,不甚擅長教學的年輕講師在台上細聲慢語著,理工組課堂特有的自由氣息,令人慢慢地、把頭埋進臂彎裡。突然驚醒過來,嘴上全是唾液,外面的松樹滴著水。冷,極冷,一陣寒意沁透全身,課已結束。

我在校園裡騎著腳踏車,惆悵、含淚,知道自己的熱情在何處,卻無法真正接觸那個環境,那是屬於中二病過渡到現實主義時、獨有的一種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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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滂沱,進入完全無法學習的不知道第幾個月,全身包著雨衣躺在雨中,腳踏車倒向柏油路邊的幾步遠。

老師發考卷時一種惋惜、不解的表情,我幾乎忘了我想幹什麼,所以也不知道該表示什麼才好。後來在另一個場合,終於無論如何我也提不起動力再去應考。第一次問紅字、停修、退學是什麼,在我問雙修、輔系、轉系之後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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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雨幕從天際落下,地面刷起一片白色草地。中正紀念堂旁四邊形內 X 字交叉的斑馬線,我站在正中央,拿著舉世無雙的強傘,睥睨這一切。即使那雨大到滲透傘面脆弱處,持傘者依然信心滿滿。

雖然這世界總沒有那麼完美,還是有門旁聽的課半途而廢,還是有個女孩拒絕了我的追求,還是有些與父母無法好好面對的齟齬,還是有回到家裡脫下鞋子濕悶的襪子臭味,但是,fine,我們只需要一顆解決一切的藥品,以及一個足以抵擋一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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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這個世界好像變得沒那麼冷也不再多雨,只會偶爾在出門時看到一兩排東倒西歪的樹木,或是對面路口百年榕樹攔腰折斷之類的事情;有時也會有家裡一直電話關心衣服厚薄,新聞上也說淡水只剩八度九度之類的絮語。

慢慢地,我好像慢慢看得懂書上寫的是什麼字,有辦法睡覺,有辦法起床,有辦法吃飯,有辦法洗澡。有時勝過了誰,有時做對了什麼,偶而好像誰在我腳邊發抖,偶而誰被甩在我背後氣力竭盡。日升日落,月圓月缺,每一件事似乎往軌道靠攏,風勢轉正,過去的自己回來了嗎?

不,我知道,這不是,因為背景色仍是淒風苦雨,我卻感受到回家的溫暖。我不再是出身陽光國度、瑟縮在雨鄉角落的孱弱青年,而是斜搖身形、飄忽不定的暗影行者。

這幾年漸漸與雨合一,而且是台北最冷的冷雨。我們可以切割一切阻擋的事物,溺斃所有不順眼的存在,從此不再欣羨什麼夏日微風、陽光椰子等勞啥子,這就是生存的法則,沒有什麼應不應該、值不值得,定義由人使,價值隨人定,誰說,應該要怎樣做才對嗎?

我說,這是雨的走向,就是雨的走向,你說不該如何如何,可惜,這就是雨的走向。

我所理解的龍樹(下)

龍樹在他的《中觀論頌》中,另外探討了所謂「俗諦」(世間的法則)與「勝義締」(絕對的真理)之間的關係。

這部分很不好講,許多不同宗教與派別之間的歧異也往往從這裡產生。從世俗的觀點來看,萬物生滅,無常變化,這部分是連基督教也承認的,但是在超越世俗的層次,那個境界是什麼?大家就開始打架了,基督教有自己體系繁複的神學去解釋,大乘佛教則到最後分為「中觀」、「惟識」、「如來藏」三個系統。

在此我取的是接近中觀派的論點:「一切事物不存在恆常的實體,就連這句話本身也沒有。」

很多時候,我們常把語言、概念執取為真實的存在,但這是錯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在說「火」這個字的時候,嘴巴就會燒到了。

可能別人說一句話,我們內心就高興、難過好一陣子,但語言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嗎?牙痛、生小孩的感受有辦法靠語言完整傳達嗎?

但是為了指向真理,我們又不得不使用語言。

從這個想法可以延伸出兩個論點:

一、世俗的形容詞,高低、上下、美醜、好壞,都僅具有相對而沒有絕對的意義,甚至錯誤執取這些概念,反而是痛苦與迷惑的根源。

那佛法呢?描述這個世界,我們使用「無常」、使用「空」來形容,但那也只是為了傳達而不得不用的權宜之計,千萬不可抓著這個名詞說,有一個東西叫做「空」,那個就是絕對的真理。

在遣除了所有對於名相的執取之後,如實觀察事物流動的樣貌,語言上我們說那是生滅、是苦,但實際上把所有不實的概念拋棄後,那種寂滅自在的感受,是不生不滅的,是無法用相對語言去形容的。

所以佛陀說,不要因為我這樣說就相信我,我把路指給你,請親自去體會,唯有親自驗證才能判別真理。

真理的不可言說性,與語言的虛偽性。

二、另一方面,不經過言語、概念,卻又無法搭起世俗與真理之間的橋樑,所以佛法還是要經過語言宣說、文字傳遞。沒有經過思想指導,單純拋棄語言文字,怎麼樣也不可能到達彼岸。

要通往真理,需要假名與概念當作工具;反過來說,所謂真理,卻也是要回到世俗層面才能實現其意義。世俗與絕對真理,並不是完全割裂開來的兩個世界,事實上,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分別。當破除所有的誤解、幻想之後,你並不需要離開任何地方,此時此地,就已經得到解脫了。

一切來自於認真觀察後得到的正確認知,並不需要離苦,也不需要得樂。從這點出發,大乘佛教得到了一個不需要離開這個世界、更具有世俗意義的人格典範──菩薩。

有人主張「大乘非佛說」。的確,佛陀在世時所說的法,以離開這個世界為究竟解脫,但佛陀自己證悟之後,並沒有就此進入涅槃,相反地,他走出叢林,進入世間傳道,數十年間將法的種子散播在各個階層的民眾心中。這樣的精神,比起小乘的阿羅漢,應該是更接近大乘所追求的菩薩吧!

佛陀不喜歡談論形上學,他最初的教法以人間為主。閱讀最初結集的佛教經典,佛陀與弟子的對談就像個親切的導師,沒有什麼鬼哭神號、大放光明,也沒有什麼知識分子的談玄弄虛。龍樹菩薩的《中觀論頌》,我認為是針對當時已走偏的佛教風氣,為了重新闡揚四部原始「阿含」經典的意義而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