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有一排落地窗,落地窗後方是一座花園,一座空中花園。現在我人站在三樓,或者是四樓,不清楚。因為我第一次踏入這座建築物,所以好些狀況都搞不清楚。如果我有心思去數自己爬了幾層樓的話就好了。事實上,不可能,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嘴巴念念有詞。冷不防,右腳踩歪,竟然在平滑的地板上扭到了。
蹲下身體,閉著眼睛享受腳痛的快感,就像品嚐星巴克的美式咖啡,完全不加糖的那種。
我身上穿的那一件白襯衫有一排釦子。除了學校制服以外,我真心痛恨所有其他有鈕釦的衣服。我的腰以下是一件西裝褲。除了學校制服之外,我的衣櫥內沒有第二件西裝褲。只有腳上還留著一絲熟悉的感覺,那是一雙特地磨亮的學校皮鞋,也是我和過去那個熟悉世界唯一的聯繫。
抬起頭,落地窗外、空中花園上的天空,透著極淡的藍色。
「可以進去了。」一位年輕小姐的聲音從背後把我從天空飛翔的極短暫白日夢拉回來。
現在我背部感受到一片涼意。剛剛我走來走去、念念有詞背誦的東西,好像還是沒有記牢。
我所背誦的,是一個問題的答案。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我轉身向那位小姐微笑說了聲:「謝謝。」之後就走進她幫我拉開的那扇門。
走進去後,房間中央有一張椅子,想必「坐上去」就是我應該進行的下一個動作。由於我和座位之間隔了一排桌子,所以必須繞一個U字型才能抵達目標。走了一段時間。手心腳心都是汗,還感受到重重目光的環繞,在這種狀況下,默默走路是不好受的,但我還是克服了。我先鞠躬,假惺惺地對著整個房間的生物說一聲「教授好」,之後坐了下來。
規則一:無論房間內有何種型態的生物,一律稱之為教授並且問好。
規則二:確認自己的雙膝併攏,手放膝上,保持微笑,靜待下一步動作。
我拉起嘴角,開始確認視野:前方有一張長桌橫擺,桌子後面坐著四位中年人,三男一女,好像有人穿著白袍,不過難以確認。別忘了,我連這裡是幾樓都忘了。
我的右腳跟離開地面,不自覺地開始抖腳。不,不行,停下來。剛剛在門外亟欲背誦的東西好像完全忘了,開始有一種整張椅子微微下陷的錯覺。
前面的人,叫作教授的人,各自擺了一本本一模一樣的藍皮書在自己面前的桌上。他們開始翻閱。太熟悉了,我曾經撫摸過那本藍皮書光滑而廉價的書皮,曾經坐在電腦前苦思提煉那本藍皮書的內容。那是我的作品、我的傑作、讓我這輩子第一次期許自己成為「大說謊家」的創作。我知道他們管它叫「備審資料」,是一種暴露狂和偷窺狂之間的交易物,雖然中間經過了層層嚴密的謊言修飾,但大家都說服自己去相信,因為它跟事實同樣地虛假。
規則三:備審資料的內容,就像皇后的貞操,不容懷疑。
「先自我介紹一下。」中間偏右的男教授出聲了,他沒有抬起頭,似乎被我的藍皮書吸引住了。
規則四: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我是一個功課好、人際關係佳、表達能力好、身體健康、開朗又有耐心的人。
「好了,可以停下來了。」一段完美學生的描述被打斷,我只好收聲,整理一下可能被識破的疑慮,以及擔心那個我已經忘記答案的問題。抖著,我的呼吸更深,可是越來越悶了。嘴巴隱隱張開了,開始懷疑,我事實上是一條缺氧的魚。
「你為什麼想讀醫學系?」把我打斷的那位教授開始發問。
果然來了!把肺中僅存的空氣全數吐出去,接著低頭勉強嚥下口水,再把頭抬起來。看著教授的眼睛,這是規則五。想要成為醫學系學生,所有的問題都要能回答,這是規則六。沒錯,忘記的答案重新從腦中的迷霧之海浮現,按照規則,我能解決。
規則七: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我適合讀醫學系。
規則八: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我喜歡幫助人。
規則九: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我喜歡接觸人群。
規則十: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我喜歡病人和家屬感謝的神情。
規則十一: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我喜歡治好一個病人以後的成就感。
規則十二:我想讀醫學系,因為愛。
規則十三:總之,我就是想讀醫學系,希望你莫要懷疑,就像問你自己一樣。
隨著答案順暢地從腦中湧現,經過聲帶舌頭,一路送進前方每位教授的耳輪深處,我卻感受到自己一分一秒的逐漸窒息,一定是剛剛吐出空氣以後,忘了趕緊換氣再吸一口。可惜自己是騙不了自己的,為了求生,我只好違反規則加了一句:
「因為醫生這個職業有經濟基礎。」
左前方另一位教授聽到這句,眉毛抬了一下。我幾乎可以確定他身上是沒穿白袍的,甚至在數個月之後,我還懷疑他是一位數學系教授。這時一聲咳嗽打斷我的觀察,把我的注意力重新拖到最右方。我現在面對的這個他,不經意地淺笑了一下,眼睛也隨之瞇了一下,說:
「我看了你的備審資料,以你的專長和興趣,應該要去讀電機、資工啊。你認為呢?」
從耳根到脖子背部嚴重發冷發麻,有些不妙。剛剛換氣換得不太好,鼻腔現在酸得緊,又遇到前方水深突然改變。我忘記準備這一題,同時發現膝蓋和手掌之間已經溼透了。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是誰把那些內容加進備審資料的,如果查出來,我能殺了他嗎?
突然,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了。我知道自己會再一次原諒他的。如果有一個永遠和你一起流淚、一起痛苦、一起喜悅、一起成長的至親之人,你會想去傷害他嗎?
當慘劇發生,我們能做的,只有互相緊緊擁抱在一起,無言流淚。
「專長和興趣……不過只是專長興趣而已……不是很重要的。」自己這句話一出口,我終於知道「氣游若絲」加上「嘔啞嘲哳」的聲音聽起來是什麼感覺了。
這不過是專長、興趣、夢想、生命而已,不是很重要的。
原來不是很重要的,想到這裡,我的眼眶已經濕了。原來專長、興趣、夢想、生命都不是很重要的,我的左手抹了抹嘴巴,停住了。原來自己的存在是不重要的,我的眼睛從左邊看到右邊,又從右邊看回來,他(她)們全部看著我,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原來自己是不重要的。」我的臉面對天花板上的燈光,眼眶盡全力張開。可惜那盞日光燈迅速化成了一坨像用過的衛生紙一樣的白色糊狀物,一絲冰涼逸出了我的眼眶。
眼淚流出來,就不用再裝了。我把頭低下來,開始用右手背磨著臉,希望能把淚水擦乾淨,可惜越擦越多,最後流過了貼在鼻下的左手背,滴到了褲管上。頭越垂越低,手臂彎彎地撐在膝蓋上,身體越是抽動,越是把流滿全臉的眼淚和鼻涕甩到空中,飄移,落下。
我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話了,嗚咽到極致,只有一聲聲透出來的呻吟:「啊……」
「噁……咳……」以及乾嘔聲。
整個房間好像停滯下來了,只剩下無止無盡的白霧籠罩著我,許久。
我的左手架著額頭,右手橫著撐住左手肘。閉著眼,咬著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問:
「我說過我想讀醫學系嗎?」
「你還好嗎?」男人的聲音。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女人的聲音,接著她對著另一個方向喊:「王秘書,麻煩拿一疊衛生紙進來。」
「我說過我想讀醫學系嗎?」我把頭抬起來,現在平復了一點,雖然還是隨著呼吸的節奏,身體不斷起伏。
「沒有。」那個問了一個讓我哭出來的題目的教授說。
「順便拿一杯水進來。」中間偏右的另一位男教授,向著右前方的門口喊了一聲。
斷斷續續,我把自己真正的心情說了出來。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這個房間的肅殺之氣完全消失。把鼻涕擤乾淨後,我喝著紙杯裡的水,同時聽著教授們說話。他(她)們的態度變得很和善,卻又不像因為怕我再度哭起來的緣故,該怎麼說呢?應該是「親切」吧。
「現在你還想被錄取嗎?」唯一的一位女教授對著我,提出她的第一個問題。
我笑了出來:「如果我願意,你們還有可能錄取我嗎?」
那個害我哭出來的教授,表情變得有點嚴肅。他說:
「如果你願意,我會錄取你。」
「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相信,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那時,對於「好醫生」這個詞的印象,我是很抽象地去認知的。兩個月後,我才會看到「白色巨塔」這齣日劇;半年多之後,「邱小妹妹」事件才會登上報紙頭條。所以在聽到這句話的當時,我很高興的把這句話收起來。如果你現在問我的話,我一定會聳聳肩,無奈地說:
「我還不知道真正的好醫生頭上是不是有長角咧!」
「既然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就讓我繼續走下去吧!」當時,我回了這一句話。
於是,我們繼續將接下來應該問到的口試問題討論一遍。坐在最左邊、後來讓我懷疑他是微積分老師的教授,沒有說太多話,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這一幕:本來用來考試的題目被當作話題討論,彷彿連口試委員們也都轉身,嘲笑著這些失去威嚇效果的刁難題目。
離開的時候,我向他(她)們點頭互道再見。當我要把門帶上的時候,那個說要錄取我的教授對我說:
「這次口試的實際情形,如果有人問到……」
「我知道。我會讓事情簡單化。」
之後,我蹲在房間外的落地窗前,看著花園裡的各種植物微微擺動的姿態,製造了一個理想中的面試故事,完全符合規則。當天離開校門口之後,一直到我真正離開了這所大學的期間,我都是以一個虛假但更為真實的故事,來描述自己是如何用推薦甄選進入這個位於南部的私立醫學系的。
嗯...,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那不重要。我很喜歡這一篇,描述的很生動,很真實。
回覆刪除和你同時面試出來,腦中轟轟響著教授最後一個問題,打量剛剛脫口而出的答案得當與否。看到你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衝著你笑,當時抓著你握手覺得應該只有你知道我的感覺,已經不記得你的手是冷是熱…就像現在才深刻了解,在那扇門內每個人的體驗如此不同。
回覆刪除如果以客觀面來看,我不能知道它的真實性與否,但我願意去相信它就像你鐵ㄧ般決心那樣的真實,雖然不知你信不信,但我能深深的了解你落淚的理由..
回覆刪除我深深的希望你說的是真實
回覆刪除真的
因為我曾經猶豫
我也騙過自己
但是
我要感謝你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結
謝謝
很深刻 很好看 不過不知道要說什麼...
回覆刪除寫得很有那種臨場感
回覆刪除真想把當時拍成一部短片...
你這篇寫的很讚耶,給我很大的衝擊。
回覆刪除雖然我早就知道你對於醫學系友和別人不一樣的觀點,但是你這樣寫出來,讓我看了還是很震撼。
期望你能好好為興趣和生活,找到最好的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