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年來,習慣被規定要做什麼,現在把自由還給你,卻像倚在牆上,牆突然塌了,摔個跌股。」
我坐在地上,兩手撐地,瞳孔朝上直楞楞盯著他,他坐在窗台上,喝著運動飲料,chiu99,我的網路人格,另一個自己。
「幹!」我跳起身,把瓶子搶過來,先灌兩口,「你懂什麼?你當然什麼都不懂,跟我一樣。」
「所以現在就是釐清問題的時候了。」他不再說,轉頭就走,我只好跟著他走進旁邊一間教室。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字:「symptoms」,又在下面畫了一條分隔線,「所以有什麼?」
我不答話,再灌一口:「你看著辦吧。」
他開始寫了:
symptoms
───────
發呆到天亮
乾哭到沒辦法上學
明日香無所不在
「這是症狀?要我做鑑別診斷?」我用空瓶子指了指,「應該是沒有原因的吧?我也想要找個原因出來啊。如果找得到原因,下次當然就可以避免,也不用那麼怪罪自己,可是真的就找不到啊……」
「噓!」他瞇起眼睛,看著吊扇,「不要拒絕你內心的聲音。」
我沉沉吁了一口氣:「你想說什麼?」
「快點!」
「發春可能是原因。」隔壁棟教室屋頂很醜,充滿水塔和天線,「某種程度上的失戀應該可以造成這種情形,而這也是我一直想要拿來向外界解釋的候補原因 No. 1。」
「如果是這樣的話,有哪些療法?」
「耶,我沒談過戀愛耶,這個原因拿出去,感覺就像處女懷孕一樣。」
「機率很低,但不是不可能,對吧?」
「好,如果你要問我這個沒經驗的,我會說有三種方法可以治療:
一、再找一個新的對象做療傷之用;
二、開始學習好好愛自己;
三、時間。」
「讓我好奇的是,你一向很懂得享受,食衣住行都搞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在某些程度上,你已經不理會他人的存在了。」
「所以事實上若有第二個療法,那我已經進行了六年以上了。」
「以第三個療法來說,你的症狀消失如此之快,顯然也非時間之助。」
「這就是問題所在,很有可能病因根本就不是發春,所以所謂第一個療法找新對象,恐怕也只是病急亂投醫下的產物。」
「或者說,你已經找到新對象了。」
我的臉現在應該陰沉得可怕:「如果那樣就可以解釋成我第一次的失戀,那你要這樣解釋成另一個開始,我也沒辦法反駁。」
「因為剛剛我就覺得有一點怪怪的:你愛自己嗎?」
「哈哈。」我這絕不是怒極反笑,「口鼻之娛,視聽之樂,無一不兼顧到了,如此大把大把鈔票填補感官缺口的我,你竟然說我不愛自己;人文自然,科學神學,每個都是盡力去探求,如此孜孜矻矻餵飽心靈缺口的我,你竟然說我不愛自己?」
「有個美國醫生名字叫做 House,也和你一樣放棄了異性關係這一塊,我朋友常戲稱他為『宅醫生』。而這個宅醫生在感官和心靈的探求上,比起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你知道 House 身邊最要好的知心朋友,是怎麼評論 House 這個人的嗎?」
「他怎麼說?」
「miserable,可悲的,悽慘的。」
「他哪有資格這樣講 House!據我所知,他自己婚姻失敗、膝下無子,喜歡到處把妹,是一個很『亂』的人欸!」
「但他至少還有『愛』的能力,House 呢?」
「如果這就是『愛』的話,我寧願不要。House 在專業知識上的造詣,或許就是他在拋棄了這些無所謂的東西之後,才有辦法達到的,所以才會明白告知前妻自己不可能改變,因為這種帶有缺陷的人生,就是他力量的來源。」
「『拋棄愛慾』反而變成愛自己的條件了?」
「是的,愛情到最後往往不就是讓自己受傷,也讓別人受傷嗎?明哲保身,非常合理。」
「你在享受美食的時候,會想到噎住喉嚨的危險嗎?因為有噎住喉嚨的風險,所以你就不吃東西了?」
「你想說『因噎廢食』,但我覺得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
「那你回答我,追求一個缺陷的人生,什麼時候變成『愛自己』的條件了。我看到你,只想到把自己雙眼刺瞎、跟惡魔訂定契約,以獲得力量的 『Demon Hunter』。」
「這難道不是一種獲得幸福的方式,畫下防火線,以缺陷換來剩餘部份的完整。」
「可悲。」他坐在講台邊的一張椅子上,面對我,「你當然可以拒絕這個評價,也可以做著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的事情,如此又回到我們一年前討論過的那個問題了。(參看〈指考前,月影騷動如夢〉)」
「我是個笨蛋或瘋子,無法了解愛情之美妙,這樣嗎?」
「如果你能這樣說服自己就好。但我確定你絕對不是,因為你會想討論這件事,就表示你還拿不定主意。說穿了,你不是笨蛋,也不是瘋子。一年前不是,一年後不是,永遠都不會是。」
「我可以承認這場對話是個錯誤嗎?這幾天,我已經能夠再度慢慢回到過去的狀態了,恕我直言,前一陣子出現的情感缺口,敢情只是個意外罷了。不要忘了,一個人的一中街,一個人的七賢路,曾經發生了多少奇蹟,對於一個人的景福門,我當然有所期待。」我用寶特瓶敲著二郎腿的膝蓋,「發春從來就不會致命,以我十年以上的經驗來看。」
「可是再發生一次意外,可能就會致命。你再這樣多搞幾次,我不會有那麼多條命陪你玩。如果你拒絕找出真正原因,那情況就會很危險。」
「好,我只是要跟你說,關於這方面,愛情,它從來就不是個原因,你前面質疑我的問題,也根本就有問題!」在這場歷時數天的自我對話中,不斷有新的觀點進來衝擊這間教室。如果有人仔細看,會發現我背後和 chiu99 背後,都持續出現新的人影,都是曾經和我談過的人。我們不斷找出自己要用的材料,就是要讓對方敗下陣來,「House 的可悲就是來自於『他只愛自己』,懂了嗎?這種人在社會上的評價本來就不會太高,因為他們不願犧牲任何一點自己,來成就這個社會的完整。
沒錯,拋棄愛欲本來就是愛自己的方式,因為你的喜悲由自己一手掌握,而不必像苦海中的芸芸眾生一樣,把自己的心掛在別人身上。任人宰割、受制於人本來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人一輩子都在尋求自由,自由就是人類的終極渴望:我們希望有夠多的錢,才不會受金錢宰制;我們希望擁有類似醫生之類的職業,才不會受制於老闆,看人臉色;我們希望能丟棄慾望,才不會被自己的心靈束縛住!」
我轉開寶特瓶,往嘴裡一湊,卻發現半滴不剩。沒辦法,繼續開嘴砲:「自由是人生的解藥。可惜『自由』這帖藥有個副作用,那就是『寂寞』,大多數的人都無法忍受這個副作用,所以寧願用重重的鐵鍊把自己限制住,不斷感受痛苦,然後聲稱這叫做『體驗人生』。如果我要說這才是『因噎廢食』,你要怎麼說?」
「你的自信心回來了……。」
「沒錯,很神奇吧!我從未接觸過愛情,那樣東西絕不是連碰都沒碰過的人可以侃侃而談的,前面我提到『愛情的美妙』,其實愛情真的美妙?就算如此,我又能知道?不過是憑空遐想罷了。」受不了,我走出教室,下樓梯,要到樓對面的便利商店去,「只是我可以知道,即使是一個人的生活,也不是平靜無波的,還是會有高低起伏,這是之前我沒有好好去面對的。」
他跟在後面,我邊下樓梯邊想,好像漸漸有了輪廓,我說:「不過要不是剛剛你逼我去設法解釋症狀,我也不會想到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
「什麼可能?」
「就在你剛剛說過的第三個症狀:『無所不在的明日香』。總流‧明日香‧蘭格雷(Asuka Langley Sohryu),這輩子我最了解的異性,惟一一個我曾經去(或多或少)了解其內心的女人。回想起我第一次看 EVA,是什麼時候呢?就在六年前,奇蹟的年份,不是嗎?」
「喔,當時的確是很多事情的開端,包括那個被你否認的病因……。」
「所以我要說,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最近,我終於找到一個名詞,適合形容明日香之於我的意義:阿利瑪(Anima)。」走出建築物,迎面而來是刺眼陽光。我續說道:「精神分析名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所提出的理論,他認為神話中有許多『原型』可以代表人類的心理狀態,而阿利瑪這個原型,簡而言之代表著『男人心中的女性靈魂』。」
「可是阿利瑪有多重意義,你要說這個問題有多重面向?」
「等一下,先讓我買個飲料。」
灌了幾口,我走回旁邊的樹蔭下:「沒錯,問題並不單純。我前一陣子不斷在電腦上換不同形象的明日香桌布,最激動時,甚至用印表機把圖片印下來,剪了一大堆『照片』想要放進錢包,可是怎樣都不滿意,無法抑止焦慮。現在回想,我其實在進行一種『召喚阿利瑪』的儀式,因為我有一種預感:她就要離我遠去了。」
「阿利瑪的數層意義分別是:
第一層、理想中渴求的女性形象;
第二層、對宗教心靈的追求;
第三層、對智慧的追求。」
「都說得通,不是嗎?第三層,我的學業陷入低潮,學習效率嚴重降低;第二層,我的《金剛經》此時已放在櫃子內,久久未翻;第一層,我在現實世界中明日香的替身,已經消逝而去。」樹蔭下,有額外的涼風吹拂,煞是舒服,「先有第一層、第二層的條件,所以我在遭遇第三層的挫折時,才會異常地脆弱,脆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就像颱風來時,適逢大潮,風向又剛好吹進出海口一樣,最後水淹得一蹋糊塗。」
「所以根據電腦內某個檔案的創造日期,你在去年十一月,第一層就已經崩壞了,可是真正致命卻在今年五月,單單感情問題不至於造成傷亡,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你的生活重心,但在某個程度上,掏空了地基。」
「當時我跟友人 Sasa 急急分析的結果,可能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當時我認為是「考上夢幻科系後的認知失調」,不過那也是我情感的切面,代表某一塊真實)。後來我很幸運的在第一層和第二層做了最基本的補救工程,接著才有能力把第三層慢慢補回來。」今天颱風即將侵襲台灣,藍天上白色的雲量多得嚇人,被強風吹得散散聚聚,「當時我發了一篇現在想起有點露骨的文章『麻煩哪個女生告訴我 chiu99 其實還不錯』,真的很感謝當時回應的所有人,至少我在第一層的阿利瑪得到了暫時的緩解,幫我爭取到一些時間來應付異性關係本身和學業的問題。」
「那第二層呢?」
「當時最可怕的情況,就是我重新把《金剛經》拿起來,卻煩躁到沒辦法好好讀任何一段。救我的反而是《楚辭‧九歌》裡的〈湘夫人〉,感謝因為國文課的關係讀了許多故事,從〈湘夫人〉裡我看到了『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的千古名句,才了解到『越急躁,就越得不到』。我之前在學業上的心態太過急躁,反而自亂陣腳,其實應該要像那兩句話所說的:
『想要的東西往往不是馬上就能得到,那就放鬆心情,在河岸邊從容地散步吧!』」
「倫理學上『享樂主義的矛盾』(the paradox of hedonism):快樂、幸福和滿足等心理狀態,和慾望之間有一個奇特的關係,即如果人們唯一的慾望就是幸福,結果反而得不到幸福,幸福常常在人們專注於其他事物時悄悄來臨,換句話說,當人們一心一意追求幸福時,幸福就遠離而不可捕捉,人們不在乎它的時候,它反而會降臨。」(參考資料:林火旺《倫理學》)
「說得對極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其實說的也是同一件事,不要有得失心,把心態放緩,事情反而能進展得更順利,之前我就是又墮入了『執著』這個業障,除了日常生活,在學習上,也應該要把心態調整好才是。」
「所以你把第一層和第二層解決之後,第三層自然就有能力扭轉過來了。」
「不過我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去思考的,例如我在第一層的處理方式是否要做個改變以免重蹈覆轍,這又牽涉到我在第二層的實力是否有能力支援我的所作所為,以及第三層能否在調整前兩者時同時有進展。」
「想得好多,這就叫做『理性之痛』吧,不過我贊成你的作法,因為人若完全跟著慾望和感覺走,又和禽獸何異?」
「哈哈,『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沒聽過嗎?每當我們更加成長,緊接著就會遇到更大的挑戰是我們無法處理的,且戰且走吧!」
當天晚上,月圓後三天,風搖搖,雨飄飄,獨倚陽台觀天際,伊人在異鄉。
儼然是…
回覆刪除以對話之名行論理之實的小說了
不過你最近的文章
時常會討論起異性或是感情的問題
嗯…這一關人人得過的
看不到你目前的人際互動
不過還是希望你能拋開理論
那只會給你難以掙脫的束縛
純粹、自然才是交友之道~
也希望你能在課業上
發光發熱 努力去實現夢想
彼此勉勵吧!^^
上星期回家,臨睡前翻閱《上山、上山、愛》,覺得這傢伙好喜歡一人分飾兩角,讀者讀到的,不會覺得真的是兩個人在說話,而是兩個李敖在自我對話,就連他的《北京法源寺》也有這個特點。
回覆刪除兩個人做愛,你只會想到李敖在自慰;兩個人談論佛學,你會知道這就是李敖的思辯歷程。
我想,李大師是一個自由的人,所以,他寂寞。他唯一的慰藉,就是靠文字捏造出一個夠格與自己對話的虛擬人物(很明顯,這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
我當然在學識上跟他天差地遠,但論思想怪異度,我也有一定的「造詣」。後來回想,我去年發的那篇和 chiu99 對話的文章,感覺就好像李敖在做的事情啊!
所以又寫了一篇,這是我對自己的心理分析,也是我的思考過程。我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其中一個適應的方法就是自言自語,如果有人在外面跟蹤我,必定會被嚇到吧。
我在這篇文章的最後,肯定了理性的價值(我們應該如此),也肯定了感性的強勢(我們實際如此)。我會盡力去追求理性,我的情感會自動做出平衡的動作。畢竟,我們什麼時候會缺乏感性呢?(笑)
比起快樂的豬,我寧願做一個痛苦的蘇格拉底。理性思惟者可以和率性而為的人,在外顯行為上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就是前者可以有一個比較能夠抽離的心靈。
完全的「純粹自然」會讓一個人不斷發洩情緒,之後遭遇到痛苦時,卻又全然不知其所以然,繼續下一次的衝撞折磨,是個「體驗人生」的好方法,如果這個人沒有痛覺的話。
理性的人可以推己及人,可以謀定後動,可以自我檢討,可以自我提升,必要時,還可以立下一堵防火牆,避免自己和對方的進一步傷害。
這個社會就是靠這些「束縛」才能建構出來的喔,所以應該要好好琢磨自己的理論,然後拋進茫茫人海中,在實踐的過程中慢慢修正,我覺得這是比較好的態度。
我認識你已經兩年了耶。感謝學長這些日子以來的幫忙和鼓勵,祝你克服這一次的低潮,然後一直走下去。